和诗人 Ariana Reines 一起,抛开繁杂纷扰

谈论世界的种种怪相以及她最新的作品集《A Sand Book》

  • 文字: Ana Cecilia Alvarez
  • 摄影: Elizabeth Weinberg

Ariana Reines 是一个诗人。这个身份并非职业选择,甚至不是一项能够认准了做下去的事业。然而,我认为,这个身份更是一种召唤,就像某人被召唤去朝圣或预言一样。除了诗人的身份之外,Reines 还写作剧本、表演、翻译,以及在大学传道受业。在学习她的诗歌作品之前,我仔细阅读了她的 Tumblr 个人主页,这是一个毫不吝啬的信息资源库,作者和读者都是世界上最具求知欲的灵魂,如此有趣和丰富以至于我几乎把它视作某种公共服务。我从一个种子网站下载了她 2011 年那本书《Coeur de Lion》的影印本(那时这本书各种版本的价格都上了三位数),然后我赖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读,欲罢不能。《Coeur de Lion》是一首关于错误地点和爱情发酵的书信体抒情诗;而她的第一本书,艾伯塔奖(Alberta Prize)得奖作品《The Cow》则是关于咀嚼肉体、女性以及其他。她随后写了她第三本书 《Mercury》,内容是她在学习占星术之前对于炼金术交流和互联网的思考。我们初次见面是在 2016 年,在一个纽约下东区朋友家的屋顶上,她帮我分析了我的命盘(她为这种服务取名为“Marguerite Hardass”)。在我看来,人们大多只看到 Reines 过于显眼的才华,却忽略了其实她同样是一个分外慷慨的人。

我们这次见面约在了洛杉矶,在她第四部作品集《A Sand Book》问世的前一个月。Reines 告诉我,她的这本书的内容是关于“气候变化、鸟类、爱、旁观主义、大屠杀和舍弃。”我还帮她加上被贩售的神秘主义、枪支暴力、性创伤、英特网以及预言。《A Sand Book》在抒情性和哲理性上取得的成就三言两语无法道明。在这本“万书之书”中,Reines 提取并传递了我们现实生活里的负能量,那种近乎不可能达成的完整的形式,正是为了给我们留下一些近乎真实的东西。 但如果说这部作品(或者她其它任何作品)是“关于”这个或那个单一事物的话,这不尽然,就好比你不会去形容毒品是“关于”什么事物一样。我把 Reines 的书送给我的朋友,仿佛递给他们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颗药,我面带警告地微笑催促着 —— 拿着!快吃了吧。

Ana Cecilia Alvarez

Ariana Reines

说说你诗作中的“你”。你是如称呼这个第二人称对象的?

这个问题很深刻。它包含了一整套连环思考,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 如何称呼。但简单来说的话 —— 色情诗歌是写起来最有趣的。每一个曾经坠入爱河的人都写过一两首,对我而言,这是诗意冲动的核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给自己的性幻想对象发短信的瞬间,语言模式切换到另一个频道,你开始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你会选择激烈、陌生并且跳跃的词汇。诗歌的美妙之处也正在于:它是由私密感构成的,但它同时却也是开放的。
在当下,这种特质显得更加珍贵,因为我们习惯了在社交媒体上广而告之,对象可以是任何人,且来者不拒。文学可以向“任何人”倾诉,但也能向“每个人”倾诉,某种程度上,文学既携带了个人的、隐秘的情绪,却又可以接受全人类目光的注视 —— 这是文学生成的基础。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些能力,比如,两个个体之间如何严谨地称呼。

这种在线广而告之的冲动让我感到迷惑。 我觉得这种冲动和迫切感也分人: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

对我而言,这个行为具有一种滑稽的、庸俗的荒谬感。 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一直在向任何单一个体进行文化上的无差别输出。 我最近了解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和 YouTube 存在的时间一样长。 你刚刚问我关于第二人称的问题,我在自己的一首旧作中有一句话,询问的就是 YouTube 名字中的“You(你)”究竟是谁。
称呼的道德伦理准则让我很感兴趣,因为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尾声、20 出头的时候,广告和政治中滥用的“你”让我对这个第二人称称呼彻底丧失激情和情感共鸣,此外还有父亲一次次向我抛出的“你”、伊拉克战争灌输的“你”、路人口中的“你”……我当时很抗拒,觉得我不是你们认知中的那个“你”……我和你们想要的那个第二人称对象不一样。与此同时,我渴望和环境产生联系,也竭尽所能用尽各种办法去制造联系。 然而,对于怎样去称呼另一个人,我变得迷信也很敏感。我小心翼翼地去对待这件事,想把它做得更体面。而我也很好奇如果我们学会以更好的方式称呼对方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我们每个人都有需要去忙碌的破事,有要去处理的情感,并且这些大小琐事让我们相信眼前所见的就是真实而且是唯一的现实,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总有那么一刻会把这些全部抛在脑后,可以是一个小时、一个周末或者永远。”

这本作品集的最后一个部分被命名为“MOSAIC”。正如你所解释的那样,这一部分的内容源于直接的信息传递 —— 从太阳那里。你在篇头的引言文章中写道:“MOSAIC”篇中的诗句是“对一场相遇中话语部分的真实记录[……]这些语句并非出自我口。”你是在一个聚集了创伤和严苛的环境中记录下这些语句 —— 你当时应该是在行为艺术 MORTAL KOMBAT(真人快打) 的彩排现场,这项表演中你与一个体型是你三倍大的男人进行暴力的肢体接触;同一时期,你还在一所精英大学中进行着一场类似于 #MeToo 式的抗争 —— 这些经历将你的接受程度提高到另一个层次。我发现你的很多诗歌作品都反映了个人经历对你造成的影响,这些影响可能是在传递的过程中拾得的,最初是肢体体验,最后转化为语言的输出。或许,这个过程可以适用于所有的诗歌,或者所有的艺术形式。你对此怎么看?

诗歌的实践有很多种层次。在最基本的层次上,不断尝试探索自身是非常好的做法。我们总是在接收着一些东西。我们身处于一个奇怪的组合中:这中间有我们的原生能力,有当下世界的种种怪相,还有你眼前面对的无论何种生活。你可能正在一个工厂制作零件,又或许在一个时尚杂志写稿子,又或许正在从事其他什么事情,而这三方力量就会结合在一起发挥它们的作用。
我相信每个人都应该写诗。我的意思是,每个生存在世的人都需要进行某种自省的实践:冥想、诗歌,或是其他带有吸收效果的休息自身的行为。这些行为实践让我们去接纳那些无形中带来巨大焦虑的压迫感和怪异感。包裹世界的那层面纱正变得越来越薄,奇奇怪怪的糟心事正在上演。我的优势就是能够记录下这些,并且以诗歌为载体去理解如何将这种经历融入到其他现实中。很多人的经历都不符合“日常生活”的个体意识或是惯性哲学。
我想我的另一个优势是我曾经笃信周遭发生的事,而且我知道我当时并没有疯。我从密集的痛苦和忙碌的时光中解脱出来。当我意识到之前发生的,我笑了。我总是被自己的“第二人称”逗笑。

在你关于“MOSAIC”篇的文章中有一句话非常精彩,你描写了那个特定的时刻:“[……]我感到自己被温柔地、充满爱意地嘲讽,感到自己被轻柔地取笑。[……]我留意到这是自己的人格所使的诡计,它是多么笨拙,多么格格不入,就在我抛开它之前。”

这种感觉和你被别人亲吻是一模一样的。这就像某一个时刻,你一股脑儿丢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让某人拥有你。这是普遍的情感。我们每个人都有需要去忙碌的破事,有要去处理的情感,并且这些大小琐事让我们相信眼前所见的就是真实而且是唯一的现实,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总有那么一刻会把这些全部抛在脑后,可以是一个小时、一个周末或者永远。
培养自己去真诚接纳这种舍弃可能要求很高并且很花时间,但是,它是值得的,因为这之后,很多令人愉快的事情会进入你的生活。还有另一个伎俩,这在每个宗教传统中都可以找到 —— 虽然它是一个伎俩,但却是一个好的伎俩: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降临在你命运中的每一段经历,都是珍宝,是你手中握着的宝物,不管它有多奇怪、多糟糕。我们的工作是弄清楚手中握着的是什么类型的宝物,以及用它来干什么。这就是一个伎俩。我知道在 TED 演讲中你可以找到成百上千个不同的版本,但我所说的这个理念其实非常原始、简单并且古老。一旦你开始使用这种方法,惊人的事情就会开始发生。我们都希望惊人的事发生,至少每一个我聊过的人都如此希望。

“我们的工作是弄清楚手中握着的是什么类型的宝物,以及用它来干什么。”

我想问关于“MOSAIC”中的一种说法。你写道,太阳说:“知道世界总是在承受并且将一如既往地承受最大程度的破坏 / 这就是为何创造另一个世界的需求总是存在并将一如既往地存在下去”你对此是什么看法?

这一篇陈述,关于最大程度的破坏这个话题,值得深究。我想邀请十二个来自不同领域的毕业生,比如设计或城市规划,在未来的一年、五年或是十年中,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所有的宗教都说现世的生命要受苦难,但是关于这些苦难的具体数量,没有一个现有教义中明确提到,至少我并没有找到。有些人似乎比其他人承受更多的苦难,这也在人与人之中引起了巨大的焦虑。在许多方面,宗教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回答这种焦虑。如果我们学会将破坏视作某种公理 —— 在地球上、在太阳系中、在这个特殊的现实中,有一个明确的破坏数量,并且被精确地调节到地球可以承受的级别 —— 我们不用担心能不能消除所有的苦难,也不用总是神经质地与他人比较自己的欢乐与痛苦,我们的智力和想象力可以转化为基础设施、物流、设计、能源管理、城市规划、建筑、农业、工程,以及去思考,比如缓和或降低破坏的整体系数需要什么条件?
关于需要创造另一个世界的那部分,我十分理解。另一个世界的创造和艺术家的作为有关。艺术家总是在创造着另一个世界 —— 即便艺术家辞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些被创造的世界依旧适合当下。写下“MOSAIC”这部分的时候,我既害羞又有点暴躁 —— 因为即使我处在全然欣喜的状态之中,自身依然有足够多的邪恶感和幽默感拉扯着我畏缩不前。关于伟大艺术的那部分 —— 那或许仅仅是自恋状态中的胡言乱语? 是否这部分充满宣教意味、无聊透顶? 我觉得写得有点俗气。

我们来看这段:“我们确实需要各种类型的故事 / 因为存在着各种类型的人 / 但即便如此,伟大的艺术至关重要。 / 为了让这个世界观看;当世界在观看时,至高的力量闪耀着光辉 / 并非我们当下正在观看的东西,当一边学着观看时。”

这是真挚的,虽然充满宣教的意味。不过当然,在我内心最深处,我知道这些都是正确的。艺术使宇宙保持平衡,同时它还以某种方式将一些已有的宝藏归还给了宇宙本身。我无法解释个中缘由,也无法解释这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们可能并不知道,它已经给予了我们与地球相处所需要的东西 —— 身体、树木、文化、语言、神秘、历史、古时的灾难……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我们已经被无条件地给予了如此之多的东西。某种程度上,艺术将这种慷慨,这种具有压倒性的、过多的给予再度返还给了世界本身。然而,即使压上我们疯狂生产的所有艺术、神圣和爱,地球上的生活依旧不能达到平衡。这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冒险。某种程度上,我们一边认识自我的时候,一边也在帮助着往生的世界 —— 无论它是什么 —— 去了解它是什么。这种互助是持续不断的而且我不知道它会进行到哪一步,因为我蠢笨的脑子琢磨不透这个问题。但我只知道它会走得很远,即便只是在我身上,它也已经走得相当远了。

一个朋友问我《A Sand Book》是关于什么内容的,我觉得我可以这么回答:“关于一切!”

[笑] 是的,当人们问我,我的这本书或者我的诗歌都是关于什么内容,我觉得……可能是“无限”?

Ana Cecilia Alvarez 是一名来自墨西哥城的作家。

  • 文字: Ana Cecilia Alvarez
  • 摄影: Elizabeth Weinberg
  • 造型: Trudy Nelson
  • 翻译: Yuan Ruan